在视觉世界里,一切皆为面容。展现(faire voir),绘画和书写的激情,不是展现可见者,好让人看到它,而是展现它身上那个看着你的可见者,也就是,面容。面容,通过交错(entrelacs),把你的目光变成了一个可见的对象,而你,又用你词语和色彩的笔触,把你所看的物,变成你的视力超凡的闲语(commère en voyance)。在这里,我只是用物(chose)取代了对象(objet)。
闲语,物,因为,如我一般,它为之充当面容的那一视觉(vision),孕育了我们全部。塞尚清楚地、有力地看到了,山在看他。只有漫不经心的或低劣的哲学家才会从原则上假定,对象是盲的。然而,世界在看他们,而他们只相信自己,处在一种无所不见且无所不言的状态中。那么,心之眼(l’oeil de l’esprit)内在于思想,正如我们的肉之眼(yeux de chair)内在于可感的世界。“纯粹的观念性”,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写道,“既不是无肉身的,也不是摆脱了视域的结构:尽管这里涉及的是另一种肉身和另一种视域,纯粹的观念性也都是与之生死与共的。这就好像是使可感的世界获得生命的可见性不是移到所有身体外,而是移入一个较轻的,更透明的身体中,就好像可见性交换了肉身,为了语言的肉身而放弃了身体的肉身,由此,它就不是摆脱而是超越了所有的境遇。”[1]当苏格拉底询问正义、勇敢或虔诚等理念的轮廓时,其简要的证明已从流俗的用法中向他到来,他任自己被它们所追问,期待他身上的精灵(daimôn)察觉它们的面容——同样,在其秩序中,塞尚怀疑一些山峰是否从山体中清晰地突现,并竭尽全力地追随它们的真理。一旦进入了这个奇怪的领域,梅洛-庞蒂继续说,在那里,思维,根本不制造概念,而是和其思想的风景打交道,在那里冒险,试图围着它来转动,并让自身通过它来绕转和翻转,“一旦进入了这个奇怪的领域,人们就看不到从中走出来怎么会成为问题。”[2]
仿佛一种轻微的中心偏移维持了你的视点(point de vue)和我的视点之间的距离,哪怕它微不足道,并使得我的场域从不完全就是你的场域,也不是山从中看着我们的那个场域。在绝对的连续体里,在世界和凝视(regard)的整体(conventus)里,有一种微弱却永恒的失落。视觉从这一裂缝中长出,如一朵花。如果你的面容和我的面容能够混同,在彼此之中混同,我们就看不到我们了。如果我们属于一些异质的实体,如果我看着你的时候,我是一个精神,你是一个肉体,情况就不再如此。看(voir)要求一击,它需要狭窄的亲密与距离的视域。在《眼与心》中我们读到,视觉是一种“狂热”,因为“看就是保持距离”。[3]
身体与灵魂的划分,一种实质的划分,源于这样的思想,它渴望摆脱它对于世界的内在性(immanence),试图遗忘其作为肉的自身,并且,在“明视”(voir clair)的托词下,它深深地切入了被给予者(le donné)。那么,为了把概念所分开的东西重新统一起来,一种天意的恩典事实上就是必需的了。但如果肉就是现象学家尝试描绘的这“从内部被加工的块体”[4],如果这加工属于一种总在默默进行的分娩的工作,并且后者把其在场和其距离授予了世界的面容,如果思想承认这肉对于其自身的先在性并把肉置于开端,如果思想用肉的名字把实存(existence)指定为永恒的开始与向着自身到来(venue à soi),那么,恩典就变得多余,最微小的视觉和最普遍的面容总已被一种宽恕(rémission)触及,那种宽恕既不是偶然的,也从不是得到了的,实存。
无度的维度:在度量或被度量。对分散的凝视而言不可见的手段:借助于它,山峰、泥罐或野牛把自身给予了观看。乌尔比诺展出的《塞尼加利亚的圣母》的面容块体持有其圣洁的在场并被一道由灰色和深宝石蓝构成的黯淡光辉、一片熄灭的赭色和一束印度玫瑰所持有。其实存的维度,其“肉身公式”(formule charnelle),受到了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的目光和姿势的接待,并根据这狭小的调色板,将自身写于木头上。当贝克特八十岁时,他的面容布满皱纹,眼窝深陷,如两个钻孔,通过把自身暴露给格线和黑点的唯一维度,它保留了其秘密。“六种红色,五种黄色,三种蓝色,三种绿色,一种黑色”,塞尚的调色板充满暖色,冷色,以及黑色,它们被细微的笔触结合为原始色调,足以给出事物、对象、面容、风景的深度和无尽保留,而不草拟其轮廓:“当色彩达到丰盛之际,形式亦趋于完满。”
若你还没有在你身上制造空虚,就不要让你的画笔在纸上画下芦苇茎干的曲折线条。研究,学习你应知道的一切,然后忘掉它们,好让你的视觉和你的姿势不因你的导师而怀有偏见,也不受束于你的特异体质。中国和日本的论著向书法家-画家介绍了这个要在对象的面容前进行抹除的守则。所以,芦苇或许会在画笔下诞生,如果画笔以此开始其线条的话。至于达到这一贫乏所需的时间,则不可计量了。塞尚等候了数个小时,眼睛布满血丝,才让圣维托克山把其可能的出生交到他手上。马蒂斯像一头镇住了猎物又被猎物镇住的捕食动物,带着其利爪,扑向了画纸。
原为1996年5月在敦刻尔克由滨海大学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和国际哲学院组织的“Faire visage”研讨会上的发言。后发表于1996年9月第243期的《人文科学杂志》(Revue des Sciences Humaines)。选自《哲学的贫困》(Misère de la philosophie),第273-2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