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乔丽·格雷厄姆诗选

克文

乔丽·格雷厄姆（Jorie Graham, 1950— ），美国当代诗坛重要诗人。她出生于美国纽约，在意大利和法国接受教育，曾经学习哲学和电影制作。格雷厄姆曾是麦克阿瑟奖金的获得者，也是众多诗歌奖项的得主，包括怀丁作家奖（1985）、普利策诗歌奖（1996）、华莱士•史蒂文斯奖（2017）。她在1997—2003年任美国诗人学会会长，现任哈佛大学修辞学教授。






乔丽·格雷厄姆 诗选


金雯  译




田纳西的六月

暑热寻找万物的缺憾
且喜爱缺憾。
没有什么重于其灵魂，
没有什么比其中的身体更被土地紧锁。
夏日的萱草一夜间破蕊，我们的草坪
荒芜，冒出快乐的假象，又复归荒芜。想象
你的头脑漫无逻辑四处游荡，
你的身体如河岸倾颓。
在暑热中，没有哪个世界过得
比邻国更为丰饶；
暑热中，不断削减自身的压力亦即
永远延迟
抵达的压力。哦
让暑热触抚你。
门廊的灯光很亮——身体的小小外壳——
吊床轻快地晃着越过它的边界
外面，有热蕨圃，萤火虫图案的薄纱
肥硕的烟草叶棚——
蛐蛐在热气中钻出空隙又将之填满。
冲进黑暗再回来
回到目盲的飞蛾环绕的地方
在枯骨般的白色房子和散架的攀藤之间来回。
没有什么会抓住你。
没有什么会松开你。
我们称之为盛放——
你的灵魂脱壳，而你一如既往。


鹅群
（1977 年，肯塔基，默里城）

今天晾衣服的时候，我又看到它们了，如一串符号
急迫而不失优雅，
向着一个目标逐渐缩拢。
好几天都有鹅群飞过。我们就住在它们底下

就像在时间，或者一个几乎完美的标题下面。
有时候我能感到它们与我相关。
就在身边最近的地方，
几根晾衣绳之间，

蜘蛛重蹈鹅群恪守的路线，
一遍遍重复，没有尽头，也无所成就：
世间万物仍然分崩离析，
距离无法愈合，

只有编织赋予世界更深厚的质地，历史和地方
都无能为力。
而蜘蛛凭借它们微小的恐惧
不断捆绑

把晾衣绳和挂钩相连，又与屋檐和风轮花丛相连
好似这些东西任何时候都可能散架
再也无法
恢复原初的意义。假如蜘蛛得逞，

在可见世界周围编织起巨大的铁丝网，
我们是进去还是出来？我走回屋子。
身体总是给头脑一种感觉
让它觉得缺少了什么，一种骨子里的贫困，如下坠时

感觉不到正在经过一个世界，
不觉得我们可以随时到达
另一个。相反，真实世界
冲你走来，穿过你的身体，

似乎把你当作一个终点
你知道你没这么重要，但避不开真实。而这种挣扎的间歇
总有鹅群进进出出，
蜘蛛往复逡巡，

令人震惊的延迟不断发生，勾勒日常生活的面貌。


论不平衡

这是我们的上帝，眼前的
夏至，每年
它都被埋葬，再复苏，最长的
白日。我还能
拿它做些什么，这束手指宽的
将尽之光

额外的时间之礼？有什么植物
会在其中生长？我坐在
门廊上凝视残日。住在这里的
松鸦
今晚会多捕一到两只苍蝇，
毫无疑问……真实

是一个国度，可以从这些瞬间进入——靛蓝色
松鸦，他鸣叫的音符
叠加于我听到的声音之上，这些真实的入口
时隐
时现。明天
这份馈赠

会再一次失落，
整整一年
以这一百二十秒为
铰链，这是被埋葬的
柔嫩生机，一天其余的时间
被它震动

也因此被推动。赐予松鸦的是
满满溢出的
蓝色，对玫瑰来说这份额外
馈赠变成盛放的花，
跋涉进延迟的时间。对
头脑来说

这圈将我们高高抬起的镶边
就是既定世界。
虽然我今天的视力
不比昨天
更犀利，这毫无疑问，但我可以
伸展身躯

在这微小的空间里扎根，
这就是可见世界，
精确地说，是可见物能达到的最远境界，
自此向更深处去
渐渐黯淡的光
是匍匐的茎叶，花梗

在最黑暗的地方，绽放为花朵
指向这条狭窄的小路，
这个被埋葬的、无限的精确，
这片天堂……


获得新生的树

很久以来那些修长的枝条已经长不出新鲜叶子，
平整无缝，也没有向外张望的眼睛。谁能料想
即便是树枝也隐藏着这么多出口
从任何一个里树木都可以重新获得自负？
冬日的休眠里多少理性的篇章
得以被书写
就像许多身披绝美伪装的蝴蝶和火苗
神秘地掩藏于细密的黝黑枝条之下。
我正看着这些新叶，每一片
招呼着其他叶子，我无法想象有任何其他办法
让两幅如此迥异的地图重合。但我们信仰的
也正是在严格意义上暂居肉身而最终离开的
那些东西——比想象的树和塑造它的种子
要大得多，丰腴得多。树
给所有经过头脑又滑落的那些东西
提供一个家，恰当的回报，
在树木里当下不断被打破，连同
彼岸一起击碎。所有坚实的开端
最终都到达危险的终点，来到枝头，
轻飘飘地不知道自己是这场旅途的
工具
还是动因。我们也是从枝条中诞生的，我们的生
是一种暴力，反抗将先与后刻板相连的刺目线条
我们从僵硬的线条中一次次突围，开枝散叶
伸展到想象的边界，每一个我们自己的
形象越来越与这些树叶相像
像梦幻的海浪那样摇曳，我们的眼睛贪婪地永不闭合。


鲑鱼

我曾经观察过鲑鱼，黄昏时分，电视上，在播放，
在我们的旅店房间里，去往
内布拉斯加的途中，身形迅疾、光芒闪烁，超越了美，超越了
美的重要性，
样貌复古，
并不饥饿，甚至没有濒临灭绝，扎进更深的地方
遁入虚空。它们跃至瀑布顶端，如登上阶梯，
或攀上岩石，腾挪飞舞，如一条金色的河流
与蓝色的河流背道
而驰。
它们不会停下，凝聚意志
与无助，好比眼睛
无力地凝视
当意象汇集，上下颠倒，面朝后方，
向上挺进、钻入
头脑，世界
为自己松绑
从既定的深海中浮现……正义，白杨树
树叶，尝试自尽的
母亲，白色的夜间飞蛾
蚂蚁一点点地被肢解，被轻松
推入我墙上的
裂缝……多么无助
这个静止的池塘，
在上游的地方，
等待这金色刀锋
飞快地到来。有一次，在室内，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曾在午间透过木质百叶窗张望
一个男人和女人，赤裸身体，眼睛闭着，
爬到彼此身上，
倒向露台地板，
飞驰——如两道金色水流
团团围住彼此，拥紧，
松开。我还懵懵
懂懂。世间仅有的阴影
是他们在彼此身上投下的
暗色，
那条黑色的分割线，
他们似乎正在试图
抹去。我屏住呼吸。
在我有限的感知里，他们沾着
汗水与光辉的劳作
是件好事。要我说
他们背道而驰
蹚过
很远。白日尽头的光
是什么，深沉、发红的金色，浸润所有墙面、
走廊，光不复为光，不复清晰，
却仍在照亮，古意盎然，从承载着光的空气团中
脱身而出。这束光
对时间的场域有什么意义，
似乎一无所用，仅剩
美丽？他们终于完成，与彼此
拉开距离
随后入睡，展开身躯，
躺在露台地上
发热的瓷砖上，
面露微笑，两张脸贴着石地。


镜框

有些东西漏掉了，有些遗落了。比如，

这张我四岁的照片，眼睛
聚焦在别处，举到半空的手臂被巨大的
突兀的专注
打断。

镜框的左侧出现前所未见的东西，
一切可见的东西都因此
变得晦涩模糊。
镜框之外有很多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绣球花盛放到仲夏就停歇，维持原样，
为什么这个世纪，迟到而颠簸的世纪，
对我们背过身去；镜框之外
就是所有情节圆满之后故事逃离的方向，在那里
昆虫聚会，想要成为
一架壮观机器的一部分；镜框外
是风将要
迁徙的地方，不费吹灰之力，还有我们

数过的羊，
挤不进镜框的整个世界。
镜框里面，本来可以是一个单纯的事件，
但现在却具有了毁灭性，就像过往一样，

随时间流逝变得凶险，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祈祷
（仿荷尔德林）

我们不应该提到你吗？
你应该按铃让我们进来，好似悠闲地突发奇想

被迫进入 工作，
我们不应该这样吗，你，四处践踏事迹的命运，愤怒的，

迫使声音开始工作，
好像投掷出的炙热箭镞，

迫使好心为你工作，
让它为你演奏？

然而你还是会遮住双眼
好使我们不至于消亡。

艰难的负担。名字与名字。
同样，还有河流。

我曾呼唤过你也曾想过你。
你从分配给你的路径向我走来，

一个轻柔的拥抱，奇迹般无处不在。


回针缝

花季将尽的日子里，世界停滞了，肥硕的花朵
再坚持挺立一刻。
一切生物都不尽如人意，
却也找不到继续生长的理由：
这个状态也不错了；
何不假装

这就是我们的愿望？
树丛安于弯曲的拙态
绣球花也无意改变自己
惨淡迟疑的话语。
花季临近尾声
保有形体

也不算太糟。假如欢快无异于
举手之劳
也仍然是欢愉
一丝不少。烟草叶
不在乎是否被收割
囤积到长长的烟叶槽里——所有的用途

都让被使用者感到震惊。
生命中总有些时刻，编织起来便成就一片天堂——
比如说，正午时分，或者引力
所有微小的胜利，还有野葛的藤蔓，
最脆弱的生长狂，
在这个生长季
它已经竭尽所能，
闪烁着得意的亮绿色。
边缘染上了不耐烦的暗色，仿佛有风掠过。
再也没有什么如此轻易，生命
一个个被卷走，好比遗落的针脚，萱草干枯的茎叶
标记我们无法延长的静谧。


Over and Over Stitch

Late in the season the world digs in, the fat blossoms
hold still for just a moment longer.
Nothing looks satisfied,
but there is no real reason to move on much further:
this isn't a bad place;
why not pretend

we wished for it?
The bushes have learned to live with their haunches.
The hydrangea is resigned
to its pale and inconclusive utterances.
Towards the end of the season
it is not bad

to have the body. To have experienced joy
as the mere lifting of hunger
is not to have known it
less. The tobacco leaves
don't mind being removed
to the long racks—all uses are astounding

to the used.
There are moments in our lives which, threaded, give us heaven—
noon, for instance, or all the single victories
of gravity, or the kudzu vine,
most delicate of manias,
which has pressed its luck

this far this season.
It shines a gloating green.
Its edges darken with impatience, a kind of wind.
Nothing again will ever be this easy, lives
being snatched up like dropped stitches, the dry stalks of daylilies
marking a stillness we can't keep.


丰饶

朱顶红酿造着自己，在我面前升起。
腐坏分解已经延续了几周——如流言
四起——进入这严苛的自我分析——
彻底的反思是一种暴政——
它接近不可见之界，一道深邃的裂痕
日子逡巡，裂痕边际发出颤音，模糊一片
——一次不断向上的安置，然后，
此刻，
这个口齿俱全却静默无声的裂口
不朽的尺度被迫尖叫——
一些紧握、震动、磨损与安抚——
一些啃噬与脉搏，还有，甚至还有，伎俩
——不可攻破的淌水声——羽翼迟缓向前
几乎看不到的速度——步出伸展过度的外壳，
脚踩高跟——
有什么在脚下哄骗饱满的花蕊向上伸展，
松开它们完美的契合——它们之间光滑的表皮
正生出条纹
开始打皱、折叠
以便松开花蕊紧固的独裁，四只不可掰开、光滑无瑕
如金条一般的
花苞——色泽向上渗透直至冰绿色释放囚禁其中的
一连串
红色，露出羞赧之色，只是还不太
可见——绿色仍然黏稠——干净——
直至四只绳结在盔甲下松开，
它们合身的二维形状丰满起来，第三维，
阴影一般，浮现出来
不断松开、松开，
封套撕裂，
边缘垂落，在新近被释放的尖端磨损
上了瓷釉、高耸的，完美编织
无懈可击的它
被挤出，放开——
这个力量，鬼影，抬起武器
成为惊呼，
表皮成为大理石，然后，我再次凝视，
已经开始生出斑点，泛起红晕，接着就是结结实实的不可
避免的肉粉色，
四个花苞正在周旋，被激活
像天线一般不断被重组，
独白减弱——抑或是扩张——成为
一场闲谈，追逐所有光线碎片的闲谈，
四个花苞时而倾向一方时而调头根据
一天中的时间
而动，外壳的裙裾干涸起皱
在下方折叠起来，没有悬念，
周围一片白色的清醒——或许是眼睛——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底部滴答转动的装置这样说道——
没有脚印通向或离开那地方——
没有脚印来往——




金雯，美国西北大学英文系博士，曾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和复旦大学，现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教授，网名“莫水田”。著作有《被解释的美：英语的方法和趣味》等。译著有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迈克尔•翁达杰《剥肉桂的人》等。